一九三七年的夏天,在印度洋海面上,一艘法国游轮倚仗人的机巧,载满人的扰攘,寄满人的希望,热闹地前行着,每分钟把玷污了人气的一小方水面,还给那无情、无尽、无际的大海。
照例每年夏天有一批中国留学生学成回国。船走得这样慢,大家谈起外患内乱的祖国,都恨不得立刻就回去为它服务。大家一片乡愁正愁得无处寄托,不知哪里忽然来了两幅麻将牌。
麻将当然是国技,又听说在美国风行;打牌不但有故乡风味,并且适合世界潮流。人数刚好凑成两桌,妙得很。
船上的鲍小姐,只穿了绯霞色抹胸,海蓝色贴肉短裤,漏空白皮鞋里露出血红的指甲,在热带夏天,也许这是最合理的妆束。可是那些男学生却看得心头起火。
有人叫她“熟食铺子”,因为只有熟食店会把那许多颜色暖热的肉公开陈列:又有人叫她“真理”,因为据说“真理是赤裸裸的”。鲍小姐并未一丝不挂,所以他们修正为“局部的真理”。
那个带太阳眼镜、身上摊本小说的女人,衣服极斯文讲究,皮肤在东方人里,要算得白,可惜这白色不顶新鲜,带些干滞。她去掉黑眼镜,眉目清秀,只是嘴唇嫌薄,擦了口红还不够丰厚。假使她从帆布躺椅上站起来,会见得身段瘦俏,也许轮廓的线条太硬,像方头钢笔划成的。
她的年龄看上去二十五六,不过新派女人的年龄好比旧式女人合婚贴上的年庚,需要考订学家所谓的证据来断定真确性,本身是看不出的。
方鸿渐在欧洲四年换了三所大学,伦敦、巴黎、柏林;随便听几门功课,兴趣颇广,心得全无,生活懒散。第四年春天,方老先生和丈人都问他是否已得博士学位,虽然鸿渐回信痛骂博士头衔的毫无实际。奈何来自家乡两方的夹攻,才知道留学文凭的重要:
这一张文凭,仿佛有亚当、夏娃下身那片树叶的功用,可以遮羞包丑;小小一方纸能把一个人的空疏、寡陋、愚笨都掩盖起来。
鸿渐进过哲学系——事物都具有辩证性。父亲和丈人希望自己是个博士,做儿子女婿的好意思叫他们失望么?买张文凭去哄他们,好比前清时代花钱捐个官,或英国殖民地商人向帝国府库报效几万镑,得个爵士头衔,光耀门楣,也是孝子贤婿应有的承欢养志。
先头苏小姐把自己的爱情看得太名贵了,不肯随便施与。现在呢,宛如做了顶好的衣服,舍不得穿,锁在箱里,过一两年忽然发现这衣服的样子和花色都不时髦了,有些自怅自悔。
从前她一心想要留学,嫌那几个追求自己的人没有前程,大不了是大学毕业生。而今她身为女博士,反觉得崇高的孤独,没有人敢攀上来。
鸿渐父亲捻着胡子笑道:“鸿渐,这道理你娘不会懂了——女人念了几句书最难驾驭,男人非比她高一层,不能和她平等匹配。所以大学毕业生才取中学女生,留学生取大学女生。女人留洋得了博士,只有洋人才敢娶她,否则男人至少是双料博士。”这论调,鸿渐一定在心里笑父亲迂腐了。
钱钟书老先生这暗讽的手笔是不是也牵动了你的那一根幽默与讽刺的细胞了呢?
《围城》里的方鸿渐有些软弱,留学期间也很懒散。全没有进取心和功利心。面对社会残酷的生存竞争总是缺乏一些热情和斗志,尤其在爱情上太优柔寡断,造成了苏文纨的厌恨至捣乱,痛失了自己最心爱的女人唐晓芙,让人为之心痛并跺脚惋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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