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在他的著名武侠小说《神雕侠侣》里曾描写过一位蒙古国的大丞相，说他“祖先是大辽国的皇族”，因为“大辽国是给金国灭了的”，所以“少时立志复仇”，“辅佐蒙古大汗灭你金国。”这位在金庸笔下刻画的身世凄惨的丞相，正是本文想说的主人公——湛然居士，也即耶律楚材。
《湛然居士文集》耶律楚材，字晋卿，本为辽国东丹王耶律突欲的八世孙。其父名耶律履，通术数之学，尤擅长以《太玄经》来占卜。生耶律楚材之时，曾预言此子“他日必成伟器，且当为异国用。”于是用《春秋左传》中“楚虽有才，晋实用之”一语，为孩子起其名字。
耶律楚材三岁时，耶律履去世，此后楚材由其母亲杨氏辛苦抚育成人。十七岁时，因为声名在外，金章宗特别要求楚材参加科举考试。在这次考试中，楚材中甲科，遂被任用为掾。据《金史》本传记载，楚材考满之后，还被授予同知开州事的职务（开州，在今河南濮阳）。参考《金史·选举志》的记载，这时的楚材年仅二十一岁。四年后，任满回都的楚材，将面对他人生的重要转折。
《金史》（点校本二十四史修订本）公元一二一四年，蒙古大军南下，将金中都围了个水泄不通。楚材因为丞相完颜承晖的举荐，留任中都。因此，死亡的威胁第一次直截了当地摆到了楚材的面前。面对死亡，用尽办法逃脱是人之常情。作为饱读儒家典籍的楚材，此时他转头向佛教寻求慰藉。在中都，有一位精通佛教之学的万松老人，楚材遂“屏斥家务”，即使严寒酷暑，也还日日拜谒。甚至中都沦陷之后，楚材仍旧去万松老人处就学。
文章开始时曾引用金庸刻画的楚材形象，指出在金庸笔下，楚材似乎深负同金国的血海深仇。然而当把楚材被蒙古大军围困而居于孤城的处境作为先决条件去考虑，恐怕是他对于蒙古的情感更为复杂吧。本传记载说，中都沦陷之后，蒙古太祖（也即铁木真）召见楚材，并对楚材说：“辽国与金国为世仇，我替你报仇了。”楚材回答到：“从我的父亲、先祖以来，都安心做金国的臣子，既然是臣子，怎么敢对君上怀有二心呢？”从这番问答来看，金庸笔下那个与金国有血海深仇的楚材显然是小说家笔下的艺术形象，与历史上恪守对金的臣礼甚至有些遗民味道的楚材相去甚远。
耶律楚材画像铁木真召见楚材，是在公元一二一八年。就像苏轼被贬海南而拥有一段特殊的生命历程一样，楚材也从这年开始描绘他生命里绚烂一笔——近十年的西游历程。
依据王国维的考证，耶律楚材随着铁木真西征，经过闾局河、金山、阴山松关、蒲华城、寻思干城至铁门关，而后回寻思干城，居近一年。然后又随铁木真至霍阐没辇、赛蓝以南的大河之侧、阿里马城，最后留居在高昌城。公元一二二六年，楚材随着铁木真大军的步伐到了灵武城。也就是第二年，一代天骄在灵州陨落，楚材才结束这段旅程，奉命返回燕京。
高昌故城古语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在历史上，经历过万里之游的人，其诗文作品往往能有独具一格的面貌。这之中，壮游天下的司马迁，漂泊流离的杜甫以及被贬南海的苏轼，均可视作其中典型。楚材自围城之地脱困，而后随铁木真大军西征，这一路中，无论是见闻，还是情感，都要比前人来得丰富。因此，楚材诸作别有一番风味。此处试结合其西游历程来对其诗文作品略作阐解。
闾局河，即胪朐河，也即今克鲁伦河。这是楚材从中都脱困之后，与铁木真第一次见面的地方。作为统御如狼似虎的蒙古军队的指挥，脱困不久的楚材对于和铁木真会面一事并不抱太多的想象。他在《思友人》一诗中说：
落日萧萧万马声，东南回首暮云横。
金朋兰友音书绝，玉轸朱弦尘土生。
十里春风别野店，五年秋色到边城。
云山不碍归飞梦，夜夜随风到玉京。
诗中首联写大漠黄昏之景，颔联写与友人悬隔万里之感，颈联从空间、时间上描绘万里奔波之艰辛，尾联则以浓重的思家之情收束。全诗充斥着一种悲观、疲倦的情感，今日读来还颇能见其刚到闾局河时对前景不抱希望之情态。同时楚材还作有二首《思亲有感》，此处选录第二首如下：
伶仃万里度西陲，壮岁星星两鬓丝。
白雁来时思北阙，黄花开日忆东篱。
可怜游子投营晚，正是孀亲倚户时。
异域风光恰如故，一消魂处一篇诗。
从诗中“投营”一词考虑，似本诗之作要早于《思友人》一诗。如是，则此诗亦当作于初到闾局河时。之前文中曾言，楚材是其母亲杨氏抚养长大的。所谓“母子相依为命”，于楚材而言，是无法忘却的艰辛岁月与浓厚深情。所以，当好似故乡的异域风光入眼而来之时，心中情感，只有“黯然销魂”而已。
不过，就在铁木真召见，并与楚材做出“复仇”之谈而楚材婉言不受的之后，铁木真对于这位素有才名的士人忽然敬重起来。这或多或少给了楚材以宽慰。据本传，自此番对谈之后，铁木真就称楚材为“吾图撒合里”，不直接叫楚材之名。可见其尊重之意。
孛儿只斤·铁木真应该指出的是，作为萨满信仰较重的族群，蒙古在进行战争之前常常要占卜。而随军的耶律楚材就会充当占卜师这一角色。例如本传中记载铁木真行军祭旗之际，天降大雪，积雪有三尺之深，铁木真对此非常厌恶，以为是不祥之兆。楚材对答云：“玄冥之气见于盛夏，这是打胜敌人的征兆。”这件小事正是楚材充当占卜师一事的注脚。据此揆探，似乎铁木真对楚材的尊重，有部分原因是因为楚材的“预知”能力。
从闾局河出发，楚材翻越了金山和阴山松关。初过金山和阴山松关，楚材有什么感觉，今天已经很难考得。但他留下了《过金山用人韵》《过阴山和人韵》等诗（按，王国维系此二诗为初过时作，然而据谢方先生考证，诗题中的“人韵”，均是指丘处机写的诗。考丘处机于公元一二二二年到铁门关觐见铁木真，而耶律楚材翻越金山与阴山松关在一二一九年，耶律楚材再怎么“未卜先知”，也不可能率先用三年后丘处机的诗韵来写诗，故而此二首当在一二二二年以后写成），似可略微窥测楚材之心境。
《过金山用人韵》云：
雪压山峰八月寒，羊肠樵路曲盘盘。
千岩竞秀清人思，万壑争流壮我观。
山腹云开岚色润，松巅风起雨声干。
光风满贮诗囊去，一度思山一度看。
阴山从时间上而言，该诗属追忆之作；从唱和上而言，该诗属于追和之作。而疲惫、艰辛乃至悲观这些属于极度私人的情感是不适宜在人前展露的，作为产生者事后追忆起来也会有意无意的“忘却”，只有为山川壮美之态倾倒的折服之态，在不断回想与描写时会着重强调。《过金山用人韵》正是这样的一首诗。从今天的角度看，这首诗除了描摹金山的壮美险峻之外，就只有楚材对金山的喜爱赞叹之情最为人所能感触。当然，或许楚材于西游旅程之上完全被异域山水之美深深吸引。飞翔在山水交响乐中，喜悦、赞叹定下了全曲的基调，而那些负面的情感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低音罢了。
之于饱读诗书的儒士而言，水除了意味着智者所乐之外，还意味着逝者如斯。因此，当有一日儒士们能施展所长，他们必定会生出无限的热情与期望。闾局河的河水好像还流在眼前，但天边的长云已经开始奔腾。楚材在后来的追忆之作《过闾局河四首》中说：“五车经史都无用，一鹗书章谁可凭。安得冲天畅予志，云舆六驭信风乘。”（其二）又说：“尧舜徽猷无阙失，良平妙算足依凭。华夷混一非多日，浮海长桴未可乘。”（其三）这些正是他忽然对政治前途生出无限热情的真实写照。
闾局河的水也好，寻思干城外的云也好，终究没有宽慰楚材的寂寞。在居住在寻思干城时，楚材曾用“寂寞河中府”为起句，连写了十首。这十首或言“葡萄亲酿酒，杷榄看开花。饱啖鸡舌肉，分餐马首瓜。人生唯口腹，何碍过流沙。”（其一）或言“酿春无输课，耕田不纳租。西行万余里，谁谓乃良图。”（其三）或言“偶思禅伯语，不觉笑颜开。”（其四）或言“春月花浑谢，冬天草再生。优游聊卒岁，更不望归程。”（其六）写尽居寻思干城中的清闲快乐。然而其心曲仍是“又向边城添一岁，天涯漂泊几时回。”（《西域元日》）
值得庆幸地是，公元一二二七年，楚材终于踏上了返回燕京（即金代中都，楚材故乡）的归途。这年，楚材三十八岁。
某种意义上，后世很难想象楚材究竟在西游之路上经历了何种情感变化，翻开《湛然居士文集》，会发现楚材同丘处机的唱和之作甚多，然而楚材从不在诗题中或诗题下注明与丘处机诗作的关系。或许，这曲折地反映出在西游之路上，楚材其实终究处在丘处机的下风。而其原因，恐怕都如那些落在铁门关前的雪一样，消散在历史的沙尘里，令人无法捉摸。
《湛然居士文集》
[元]耶律楚材著谢方点校
繁体竖排
32开平装
-7---4
58.00元
耶律楚材（—），字晋卿，号湛然居士，契丹人，蒙古帝国时期杰出的政治家。《湛然居士文集》是他人为耶律楚材编写的文集，以诗为主，也有一些序、疏等。本书诗文大多是赠送亲友的唱和之作，风格通俗求实，一气呵成，是研究耶律楚材思想和13世纪初蒙古统治下的中国北方和西北历史的重要资料。
本书由谢方先生点校，以《四部丛刊》本为底本，以清光绪二十一年（）袁昶刻渐西村舍本互校。年中华书局首次出版，断货多年，现收入“中国历史文集丛刊”再版。
湛然居士文集/中国历史文集丛刊(元)耶律楚材京东好评率%无理由退换旗舰店￥40.31购买中华书局中国历史文集丛刊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