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明朝中叶社会矛盾在《西游记》中的反映
吴承恩活了八十二岁,有六十多年是在明武宗、明世宗统治度过的。武宗朱厚照贪迷女色,不问朝政;世宗朱厚熄(嘉靖帝)沉迷道教,朝政不问;再后来的穆宗、神宗,更是一代不如一代。于是,皇亲、国戚、宦官专权于上,贪官污吏如狼似虎横行于下,对人民大肆进行经济掠夺,逼迫农民一次次武装起义,将明王朝推到了崩溃的边沿。当时文字狱十分森严,吴承恩只好用艺术的笔法,把社会现实写入神话故事以箴砭时弊。嘉靖二十一年,敬王“闭河南府城,大选民间女子百余人,留其妹丽者九十人,不中选者以金赎。”后来被御史林询告发,朝廷只判罪家奴,不怪罪敬王(注⑥)。《西游记〉第六十八回写观世音的坐骑金毛犼下到朱紫国麒麟山为妖,抢走皇后娘娘金圣宫和九个美丽的宫女供他淫乱,观世音反说是为国王消灾,孙悟空只打死洞里的小妖无数,观世音却骑上妖精走了。
明武宗时期,大增贵族庄田三百余处,占地二十万九百余顷。在河南的皇亲王原有地二十七顷,此时已达二千二百余顷(注⑦)。山西、河南、河北等省农民大批倾家荡产外逃,“庸丐衣食以度日,父母妻子啼饥号寒者十之八九”(注8)。皇亲王周寿,强占民田一千二百顷,孝宗皇帝还封他为太傅(注⑨)。《西游记》里则有枯松涧火云洞的妖精圣婴大王红孩儿霸占钻头号山的事,害得六十多个山神土地“披一片,挂一片”衣不蔽体,向孙悟空诉苦说:“弄得我们少香无纸,血食全无,一个个衣不充身,食不充口,小妖儿还要什么‘常例钱’,若是无物相送,就来折庙剥衣服。”就如此可恶的妖精,观世音还把他封为神——善财童子,常随左右,这和孝宗皇帝封皇亲周寿为太傅如出一辙。
明武宗朱厚照贪迷女色,三年不理朝政。跟着都指挥江彬，多次微服出京,游昌平、宣府、大同、密云等地,“掠夺良家女子数十车”,封江彬为平虏伯。延绥总兵官马昂,把亲生女儿献给武宗荒淫,换取高官厚禄,被封为右都督(注10)。《西游记》里也有个比丘国王贪迷女色三年不问朝政的事。来了个道土,引一年方十六岁的少女,貌若观音,说是自己的女儿,遂献给国王,被封为“美后”,封道士为国丈,这些在吴承恩笔下都是妖精。世宗听信道土的谎言,派大臣四出五岳三山十四省,寻求长生不老药及密书;封龙虎山道士邵元节为礼部尚书,封万玉山道山陶文仲为少师、少傅、少保。总督胡宗宪给世宗献白鹿一对,白龟两个,世宗每日玩鹿于深宫,不理朝政者达二十五年之久（注11)。《西游记》中有三位道士来到车迟国,都被封“国师”,其中一个是白鹿精。比丘国那位道士则是老寿星的坐骑白鹿为妖下界。比丘国王为了长生不老,听信白鹿精道士之言,派大臣从十洲三岛采回延年益寿的长生药,但要吃这样一味药,需取一千一百一十一个小儿心肝做药引;活一人而死万人,这是何等高的代价!吴承恩这支入木三分的神笔,将明王朝的腐败荒淫揭露得淋漓尽致。他在西游记中借孙悟空的“火眼金睛”站在高空观察“天系”大妖精—大鹏金翅雕控制的狮驼国城池时,这样写道:
“攒攒簇簇妖魔怪,入门都是狼精灵。斑斓老虎为都管,白面雄彪作总兵。
丫义角鹿传文引,伶俐狐狸当道行。千尺大蟒围城走,万丈长蛇占路程。
楼下苍狼呼令使,台前花豹作人声。先年原是天朝国,如今翻作虎狼城。
吴承恩用形象的笔墨,对明朝社会的丑恶现象以辛辣的讽刺,深刻的揭露,描绘出了当时封建统治者横行霸道,无恶不作的丑毒嘴脸。此外,他在《西游记》里还借“天系”妖精的宝贝,揭露了明朝中叶东、西厂、卫对人民采用的毒辣手段。“天系”妖精大鹏鸟以吃人为生,她手里拿着最厉害的两件宝贝—阴阳二气瓶。这妖瓶只要听见有人说话,便把说话人吸了进去。人如在瓶内继续说话,便有毒蛇、火龙出来伤害,此人立刻化为脓血!嘉靖年间的宦官刘谨和万历年间的宦官魏忠贤,都是皇帝的宠臣,是最毒辣的刽子手。他们掌握的特务机构东、西厂和东、西卫,是专门杀害忠臣和无故平民的屠宰厂。经常派特务四出“窃听民间私语”,谁敢说一句不满他们的话就是犯罪,然其所谓的法律只有一条:就是杀!“凡谨所逮捕,一家犯罪,邻里皆坐,或临河居者,以河外居民坐之”(注12)。“民间偶语或触忠贤,都被擒僇,甚至剥皮、割舌,所杀不可数”(注13)。有位中书大人叫吴怀贤,读了副都御史杨涟上疏告魏忠贤的二十四罪米后怕得不敢表态,但心中有气,仅仅敲了一下拐杖,叹了口气,就被人家布在身边的特务告发,于是“立毙怀贤,籍其家”(注14)。在如此黑暗的统治下,人民不敢说话,连叹口气也失自由。难怪吴承恩写大鹏鸟的阴阳瓶将孙悟空吸进去之后,孙悟空也发愁得落了泪,这完全是社会现实在作者头脑中的反映的产物,不是凭空捏造。不过,幸喜的是,吴承恩提前让观世音菩萨给了孙悟空三根救命毫毛才能以脱身,否则,尽管孙悟空神通广大,也定然在劫难逃。还有刘谨的死党谷大用等人,结拜兄弟有“八虎之称,西游记里也有一窝儿称兄道弟的“八狮”妖精混世。魏忠贤的死党中,结拜兄弟有“十狗”、“十孩儿”之称,而那八狮精中有七个是“天系”妖精“九灵元圣”的“干孙儿”。对这些走狗的走狗,吴承恩一个也没有放过,在《西游记》中却被描画得维妙维肖,一个个现了原形。
嘉靖年间的升官免职,都由宰相严嵩“衡量送的黄金之多寡”去决定任免。宦官刘谨对全国大小官员一律明目张胆地索贿,“人千金甚至五千金者。不与则贬斥,与之则擢迁”(注15）层层盘剥,造成国穷官富,民瘦官肥,阶级矛盾日趋严重。当时国库存银“已不足十万两”(注16),而后来严嵩父子犯法抄家时,从他家抄出“贿赂黄金三十万两,白银二百万两”(注17）像这样的贿赂盘剥手段,在《西游记》中竟有八九处之多，都是妖精向人索贿的,不给时,它就给你降灾。就连西天大神如来佛祖,也厚颜无耻地大唱索贿之“功德”。唐僧师徒没“人事”相送,如来指使其部属阿难、伽叶给他传了无字白本经。孙大圣气冲冲去质问如来时,如来婉转地说:“向时众比丘在舍卫国赵长者家与他诵了一遍经,只讨得三斗三升米粒黄金回来,我还说他们卖贱了,教后代儿孙没钱使用。你如今白手来取经,是以传了白本”。逼得唐僧只好把唯一的紫金钵盂奉上,这才传了有字真经。这段文字描写的更有入微之处是,说唐僧将紫金钵孟送给阿难,阿难接过钵盂,心知受贿之耻,羞得满脸通红,“把脸皮都羞皱了,只是拿着钵盂不放。”这说明地位低下的佛、神中,有的良知尚未灭尽,而昏君及严嵩之流的如来佛祖,竟忘记了世界上有“羞耻”二字,厚着老脸给唐僧嗜谈其重受贿赂之“功德”,这大概就是他们所谓的脱去凡胎换上仙骨之后的治世处世之道?吴承恩这一入骨之笔,在这里画出了“天系”妖精主子们的丑恶灵魂,也深刻地揭露并辛辣地刺入了明王朝最高统治者们的心脏。在他的传神妙笔之下,一个个妖精鬼怪都被解剖得鲜血漓淋,原形毕露。以上我所列举的明朝社会的众多丑恶现象,不是说某人某事,即是“西游记”中的某妖某事,而是想由此说明西游记中的许多矛盾现象,都来源于当时明朝的社会现实,都是社会现实生活在作者头脑中的反映的产物。这就使西游记这部文学巨著成为揭露、讽刺明朝中叶社会黑暗的政治性极强的神话小说,也是它能够流传至今、人人乐道、富有极强的生命力的根本灵魂。有人说,吴承恩不是为人民服务的革命者。是的,任何作家、艺术家,都处在他当时的社会历史环境中,都有其社会局限性,吴承恩也没有逃脱这一局限,所以,他不可能成为一位彻底的革命者。但他能够站在人民大众的立场,对封建统治者及其腐朽制度下的丑恶现象予以深刻地揭露,辛辣的讽刺,使西游记这部披着神话外衣的小说的字里行间溢散出当时浓郁的政治气味,实为难能可贵。
6见《明史》卷一百十八〈诸王)三。7见《明清史)第三章和(明成化实录)卷二0四。8见《明正统实录〉卷三四、卷六六。9见(明史》卷三百“列传第一百八十八”。10、11见《明史》卷三百七“列传第一百九十五”12见《明史》卷三百四“列传第一百九十二”《宦官刘谨传》。13、14见《明史》卷三百五“列传第一百九十三《宦官》二15见《明史〉卷二四16见《明嘉靖实录》卷一0二。17见《明史》卷二O九《杨继盛传〉和〈天水冰山录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