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授的正确打开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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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前,外语系的同学指着我鼻子,得意洋洋地教训道:你看看你,学什么中文,学出来还不就只认识几个汉字?

会点洋文瞧把你能的,有本事倒是念念这个啊:魃魈魁鬾魑魅魍魉,又双叒叕;火炎焱燚,水沝淼谻;茕茕孑立沆瀣一气,踽踽独行醍醐灌顶;绵绵瓜瓞奉为圭臬,龙行龘龘犄角旮旯;娉婷袅娜涕泗滂沱,呶呶不休不稂不莠;咄嗟蹀躞耄耋饕餮,囹圄蘡薁觊觎龃龉;狖轭鼯轩怙恶不悛,其靁虺虺腌臜孑孓……

好吧好吧,承认算啦,其实生僻字我自己也认不得几个,可能是念了个假中文系吧。只是由此可见,学术界的鄙视链确实由来已久。钱钟书先生在《围城》里就曾写过,理科生看不起文科生,外文系看不起中文系,中文系看不起哲学系,哲学系看不起社会学系,社会学系看不起教育学系,教育系的学生实在没人看不起了,于是就看不起他们的老师……

细算起来,我却有过好些色艺双全,啊呸,是才貌双全的文学教授,他们教给我的东西,即算不曾令我暴富,至少也像《佐贺的超级阿嬷》那样穷得坦荡开朗。这大约就是教育的本质吧:一棵树摇动另一棵树,一朵云推动另一朵云,一个灵魂唤醒另一个灵魂。

一座苏联时期的红砖建筑,四层楼,沿中轴对称,窗开得极高,木窗棂,嵌一格一格玻璃。那地原也是木板镶的,只是脏到看不出本色了,走动起来才觉一起一伏,像会晕船。或者下了雨,脚印踏在上面,慢慢洇开团团深灰。

时间是夏末,午后欲雨,潮湿燠热,云在山顶集结,又一层层向下推演。山中多枫香,此时尚不及染红,只作深碧色。这楼便起在山下的皱褶处,像给环抱住,前后又遍种香樟、水杉、梧桐之类,都颇有些年岁了,遮天蔽日的。人坐在楼里,又恰这般天光黯黯,似沉溺池塘底,水草蔓生的样子,但这池水却是热汤,你看看我,我瞅瞅你,无不意思懒懒,久之,瞳仁也给染绿,昏沉沉只想睡去。

忽的一道闪电炸开,那样白,那样亮,几乎耀眼。周遭一切,原本因着氤氲的水汽,都像生了霉一般,顷刻间全数清晰了,明朗了。紧接着是一声炸雷:“这些书目,都看过的同学举手!”

原来L教授什么时候进来了,先不言语,嗖嗖嗖在黑板上写了一长串文艺理论书单。什么《西方文论》啦,什么《中国文学批评史》啦,什么《镜与灯》啦,什么《美学散步》啦,都是听也没听过的,总之迫得你汗出如浆,瞌睡也没了,只能巴巴地望向他。

他可真像一道闪电呀,不仅身形锐利,眼神如炬,鼻梁高耸,薄唇内收,且顶着一头银白的发,全无一丝杂色,亮得扎人的眼,倒是那两撇眉毛,浓黑如墨,生人勿近的样子。再看他通身装扮,衬衫系进西裤,以皮带束住,不见一丝折痕,皮鞋也旧了,却干净素洁得好——别处哪有这种帅法?

他见大家无言以对,遂叹一口气,扔了粉笔,开始讲自己的事。原本是学机械工程类,上山下乡来了,派到乡下水田去挖菱角。菱角你曾吃过吗,外壳坚硬,黑坠坠的,咬开是粉而微甜。他一脚踩下去,尖尖的菱角便从脚底刺穿了脚背,血瞬间涌出,染红了水面。

那时候真的愁,睁眼闭眼都只剩纯粹的黑,纯粹的空茫,以为失了明,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完。早起发觉自己竟一夜白了头。读不到本专业的书,抓起什么读什么,也一样如饥似渴啊,便这样改学了文。

“你们现在这样,有什么理由不珍惜时间,不好好读书?”又是一记闪电,并一声炸雷,我乖乖翻开书,拔掉笔帽,暴雨便倏忽而至。

金色的秋飞一般掠过去,转眼冬雪降下,园子里的兰草被雪埋住,梅花从黑臂上吐出沁黄的蕊子。时候尚早,小径上没有几行脚印,走着走着,手里的包子没了热气,鼻子尖也给冻住了。叮零零——一串金属的脆响,原来是L教授骑着自行车过来了。

天真冷,他穿上西装套上大衣又系了围巾,跨一辆老式二八自行车,双手稳稳把住方向,一只公文包斜撂在背后,但并没有戴帽子,倒像是头上落满了雪。许是怕滑倒,骑得不疾不徐,照例目不斜视,嘴紧紧抿着,沉思的样子。便这样瞠目结舌望着那侧影,他过去了良久,雪地里空留下一道深深的辙痕,方才惊觉,包子早都滚落,鸟雀蹦跳着过来啄食。

往后好多年,突然流行《来自星星的你》,都敏俊骑自行车的样子,引得举国上下好多迷妹口水长流,哼哼,只不过我们L教授玩剩下的呀。

那一节课,才真是灵魂拷问呢:“文学,音乐,美术,戏剧,一切文艺的美学,都是人的美学。”他从来不苟言笑,都是认认真真看进你眼睛里去,“一个终极追问,你之所以活着,之所以为人,你从哪里来?你到哪里去?你的意义是什么?你的价值在哪里?”

整间教室静得听到呼吸声,窗外又开始下雪,飘飘摇摇,所谓宇宙鸿蒙也不过如此了吧,只剩他还在那里,静静地望向你,等你回答。

想起W教授,总连带想起上海,想起新华路上一栋栋邬达克的老别墅,想起路两旁的法国梧桐,想起庞大的风,想起水晶肴肉,红烧狮子头,芝士焗扇贝,醉虾,四喜烤麸、马兰头拌香干,酒香草头、粢饭团……不知他有没有后悔收我这个学生呢,不学无术,满脑子只知道吃喝玩乐。

“怎么会呢,”W教授总是温言劝慰:“我们每个人,拼命读书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更好的生活?过好你的小日子,才是最实在的呀!”

其实也不能怪我,谁叫他言必称本雅明、胡塞尔的,那些哲学书其实是魔法书吧,真的每个字都认识,合成一段却完全不知所云。想必W教授也认同“女人搞哲学,对于女人和哲学两方面都是损害”,也亏得同门那个男生读书多到令人发指,每次开会就是他俩聊,我和另一个女生在旁边递纸条,“我好饿!你也饿?妙极!一会儿吃啥去?他们还有完没完,这都天黑了!”

终于聊够了,W教授揿熄烟,手机凑近鼻尖读着短信,“哎哟,都这么晚了,你们怎么不提醒我?走啊走啊,都别愣着了,吃饭去!”

W教授惯会点菜,和他下馆子,永远不用发愁。他自己也极得意,说哪怕是最糟糕的苍蝇馆子,他都能点出最好吃的菜。缘于他每次不急着看菜单,先跟服务员聊:小姑娘,多大年纪啦,来这里做事多久啦,工作辛不辛苦呀?你觉得,这里哪个菜最好吃呀?今天厨房又进了什么时鲜菜呀?他这个人,生得剑眉星目,留了满脸络腮胡,戴一顶八角帽,扮作雅痞大叔的样子,声音又极其明朗悦耳,每个服务员被他这样一问,无不红了脸,吃吃笑将起来,茶水也格外端得勤了。

印象最深是那一回,W教授想把我弄进一家知名杂志社去实习,特意带我参加一个新书发布会,又瞅准机会去跟那主编套近乎。主编斜我一眼,说已经另有谁谁谁的学生在实习了。我倒没所谓,却害W教授受了窘,他原就有皮肤过敏的毛病,这样一来眉毛底下都红了一大块,“哦,是吗,”他觑着我,像做错事似的小声嘀咕,“我这学生倒会写作,她很好的……”大抵像世上父母看自己的孩子,敝帚自珍,怎么看怎么好。

之后W教授带我们几个去孔乙己酒家吃绍兴菜。那天他闷头闷脑点了一大桌,什么红烧肉,鸡汁百叶,梅干菜茴香豆,还有一种特别的熏鱼,入在一种天青色瓷坛里的,我才说了句好吃,他当即又叫多一份,非让我打包不可。当然少不了“二两黄酒温一温”,人手一只小杯,轻轻一碰,分着喝。

“你呀,”他借着酒劲斥道,“为什么其他人都求着我帮这个,黏着我做那个,只有你,我有心想帮一帮,你倒生怕麻烦我,还总是躲着我呢?太傻了!”

我答不上话,只是搓着手,低头不语。

“好好生活呀,”他在深夜的上海街头挥一挥手,那身影一直记得。

毕业后十几年没见过W教授,因觉自己辜负了他的期望,逢年过节也极少联系。前年带孩子回上海一次,他高高兴兴请吃饭,又把两个同门都叫来作陪,订的馆子在人民广场,是老上海吃了几十年的本帮菜。

见他如临大考。他只是头发胡子白了些,并不见老,也不戴眼镜了,“我早几年就做了人工晶体手术啦,看手机也不用凑近,可是你,都不联系我!”嗔怪的语气,几乎是妩媚的,“我到处托他们打听,也都说不知道你过得怎么样!”

少不得说明一番原委。他沉吟道:“你呀,就是想太多!为什么混不好就躲起来不见人,不知道回来找老师呢?师父师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嘛!老师想要什么?就想你过得好!你看看你这孩子,他就比你强得多,多活泼,多大方!就算是为了孩子,你也要再努努力呀!”

他聊起自己五岁时,成天领着院子里一伙比自己大的孩子,当起了孩子王。有一回他脑洞大开,竟然带他们去西站看火车,杠子落下来之前,他率先跑过了铁路,那些家伙却没跟过来。等到火车慢吞吞地开走,他们竟都走丢了。“家长们回来,不见了小孩,哪能放过我呀?个个骑上自行车,把我抓在前面横梁上坐着,一家家派出所去问、去找。那年头治安好,小家伙们全找到了,一个不少,都在派出所排排坐着,喝糖水呢!”

大家都笑起来,W教授又问我近年还有没有写作,答说看了一些书,越看越心惊,竟至于完全不敢下笔了。他不假思索地说:“这个世上呢,大狗要叫,小狗也要叫,这样才热闹。不能因为人家写得太好,你就不写了!这些年你是遇到了一些挫折,但对于写作者来说,任何挫折不都是人生的财富吗?”

地铁站道别时,他再三叮嘱,一定多找时间回上海,大家一起想办法,“一定不要再玩失踪了!老师都这把年纪了,还有几个十年,还能见到你几次?”他眼圈一红,声音哽住了,我又低了头不响。倒是孩子与他一见如故,使劲搂着喊爷爷,久久不愿撒手。

后来我自己也短暂做过一段时间的老师,领着几个小学生阅读经典文学作品,写作文。他们在我的课堂上自由得很,想说就说,想站就站,只要认真听认真写,即便躺着我也不生气,回回给他们零食和奖品。学期结束后,我又把他们写得好的文章片段编成一个话剧,表演给家长看。真是打心底里喜欢这些孩子,但妈妈们始终觉得我不够严厉,课堂纪律不好,加上我也有别的事忙,就没再继续了。好久之后,一个学生找到我,跟我说,他喜欢我,他会永远记得我。

我想起自己喜欢的那些教授们,我亦会永远记得他们。

作者简介:邹谨忆,我是一个在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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