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天国定都南京系列18
咸丰三年二月十日，太平军攻克南京。四个月后的七月十六日，太平天国以南京为都城，西征打到了江西南昌，北伐打到了河南怀庆。而就在三天前，湖南长沙城内也发生了一场大战，却是耗子动刀窝里反，交战的双方乃是曾国藩的湘勇和绿营兵。
当此天下大乱之际，北京城里的咸丰捧起了一本小说。当然，他看的既不是《金瓶梅》，也不是《肉蒲团》，而是当时最流行的章回体小说《哀江南》。
下面，小编就把《哀江南》前七回的题目录在下面，为了阅读方便，小编用（）注释、补充一些人名地名：
第一回，恩总兵（恩长）慷慨投江，陆制军（陆建瀛）仓皇回省（南京）。
第二回，洪贼帅（洪秀全）扬帆赴皖，杨中丞（杨文定）运炮入城。
第三回，（蒋文庆）三百里弃饷走舒城，五十贼借梯破安庆。
第四回，祁方伯（祁宿藻）呕血御贼匪，祥将军（祥厚）抚涕留抚台（杨文定）。
第五回，（杨文定）乘小舟黑夜潜逃，架大木白门（南京）失守。
第六回，刃爱妾刘使君（刘同缨）殉节，陷危城福提督（福珠洪阿）捐躯。
第七回，死乱兵陆督（陆建瀛）逃国典，拘难妇洪贼（洪秀全）闭乡闱。（1）
很显然，《哀江南》的前七回讲述的正是从鼠巢防线失守到太平军攻克南京这段历史，也是小编本系列文章的内容。如今，小说《哀江南》已经失传，然而，从回目中我们能看得出来，祥厚、祁宿藻、刘同缨、恩长，甚至只鸦片鬼的头头福珠洪阿都是作者肯定的正面人物，至于陆建瀛、杨文定和蒋文庆，形象则是无能而怯懦的。
小编在之前的文章中讲过，当太平军攻克安庆，蒋文庆身死的消息传到北京，咸丰立即怀疑蒋早已在城破前逃走，所以太平军才会在半天之内拿下安庆。看来，这么想的不止咸丰一个。当然，从《哀江南》前七回的题目我们看得出来，作者笔下的陆建瀛远比蒋文庆更加可恶。
咸丰年间的社会，充分诠释了什么叫做“通讯基本靠吼，交通基本靠走”。然而，南京失守不过五个多月，讽刺陆建瀛的小说已经完成了创作，出版和发行，连咸丰都拿到了一本。可想而知，陆建瀛的公众形象是何等糟糕。曾国藩后来回忆，陆建瀛死后，“吴中人士谤议繁兴。”（2）
最初，有关陆建瀛的谤议，是围绕他的智力和能力的。最著名的谣言莫过于炮击筲夫事件。本来，陆建瀛跟该事件没有一毛钱关系，但在众口铄金的传播中，陆建瀛明明不在现场，却被传成了指使清军炮轰自己人的罪魁祸首。
然而，陆建瀛在道咸交替之际，是以“能”名震朝野的两江总督，为什么突然做出了如此愚蠢的举动呢？于是，谣言开始自洽，给出了合理的解释，那就是陆建瀛早已暗中投降了太平天国，在为洪秀全做事。
问题又来了！
两江总督，是大清帝国最有分量的封疆大吏。陆建瀛自二十九岁中进士开始，一步一个脚印的做官，做了三十多年，直至人臣极致，他的生死荣辱和整个家族早已和清帝国紧紧捆绑在了一起，这样的人，怎么会与太平天国通款呢？
谣言依旧能够自圆其说：原来，早在太平军围城之前，陆建瀛便用十二艘满江红大船送走了家眷和财物，结果半路被太平军俘获。陆建瀛为了保全妻儿，不得不暗中为太平天国做事。（3）
后来，谣言又增加了细节。据说，有人亲眼目睹，陆建瀛从南京到鼠巢防线布防：“十里一营，五里一营，布置甚备。”而且，陆建瀛也在九江要害布下了重兵，把个长江天险打造成为铜墙铁壁。谁知，就因为陆的家眷落入太平军之手，陆建瀛做出了退兵，回南京的决定，致使长江防线彻底沦陷。（4）
到了咸丰三年四月，安徽建阳卫守备汪大成禀告上级，说是据南京逃出来的百姓说，陆建瀛没有死，而是投降了太平天国。他现在有了拉风的新造型，那就是头戴黄冠，身穿黄袍。江苏按察使查文经听闻，急忙跨省上奏朝廷。（5）
话说，从查文经上奏一事，便能看出陆建瀛死后是何等众叛亲离。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查文经曾经是陆建瀛忠心的战犬。
那么，何谓战犬呢？小编在之前的文章中曾经告诉过大家，陆建瀛本人就是皇帝的战犬。身为战犬，就要时刻冲在领导前面，替领导把脏活累活全干了，即使因此得罪同事，背负骂名也在所不惜。当然，战犬也不能白干，领导会对他酬以高官。
我们还是回溯一下丰北厅发水一事，看看陆建瀛与查文经这一大一小两只战犬是如何工作的。
咸丰元年八月，黄河在江苏北部的丰北厅决堤，泛滥的洪水导致江苏、山东、河南多地受灾。消息传到南京，陆建瀛急忙奔赴丰北，当仁不让的从江南河道总督杨以增手中夺过大权，成为了堤坝堵筑工程的一把手。
然而，按常理来说，陆建瀛是不应该当这个一把手的。
为了治理黄河，朝廷专门设置了两位河道总督。河道总督又称河帅。杨以增任职的江南河道总督麾下，不仅有一整套文职官员班子，还有专属24营2万名河标兵。那么，为何杨以增会乖乖交出权力，朝廷也立即认可了陆建瀛主持堵筑工程的全局呢？
那是因为，由于太平天国兴起于广西，军费开支巨大，大清国的财政已经陷入了危机，只有陆建瀛这等超级战犬坐镇丰北厅，才能最大程度的为朝廷省钱。而想要省钱，就得得罪人，杨以增自然乐得陆建瀛冲在前面。
咸丰三年二月四日，给事中吴廷溥对南京围城中的陆建瀛进行了一场全方位无死角的弹劾，其中自然包括陆建瀛主持堵筑丰北厅堤坝一事。吴廷溥举了这样一个例子，他说，在大坝合龙的关键时段，“向来不能惜钱，必散置堤上，令人夫以一筐土易一筐钱，任其自取。故来者踊跃盘压，便于坚固。”谁知，“陆建瀛惜此小费，遂致人夫袖手旁观，三日后复决。”（6）
吴廷溥说的其实不错，人夫筐土易筐钱的花销不过是小费，河工的大头其实也不是工程款，而是大大小小官员从中贪污的费用。换句话说，陆建瀛惜的从来也不是小费。在之前的文章中，小编告诉过大家，丰北厅堤坝堵筑了两次，分一期和二期工程，其中，二期工程预算为万两，结算为万两。所以说，如果不是陆建瀛凶巴巴在丰北厅盯着，预算与决算之间的差额，万两白银已经被贪污犯们拿去养家糊口了。
一般来说，陆建瀛的手下，以涂文钧这种技术官员为多。得罪人的事，陆建瀛从来就是冲锋在前，为部下挡住了全部火力。然而，丰北工程，那是要从全员恶人的贪污犯嘴里掏出几百万的大工程，陆建瀛纵然是咸丰皇帝最凶猛的战犬，也不可能单枪匹马开战。查文经便是他上奏朝廷，调来并肩冲锋的战犬。生而为人，%都患有得罪人恐惧症。不过，陆建瀛和查文经是战犬啊！他们为了飞黄腾达，都患有得罪人牛逼症。
顺便八卦一下，查文经尽管是湖北人，原籍却在浙江海宁，与大侠金庸同宗。这么一溯源，查文经武德充沛也就不足为奇了。（7）
我们知道，直到第二年春汛，丰北厅的决口依旧没有成功合龙。大水泛滥，百姓流离失所，倒陆派们不免暗中称快。不过，当时陆建瀛威望极高，又深得皇帝信任，他们便把炮火集中在了查文经身上。倒陆派打算搞掉查文经，断陆建瀛一臂。
后来，咸丰任命老师杜受田为钦差大臣，前往受灾省份主持赈济工作。杜受田的任务之一，便是暗中查访“此次丰北未能蒇工。是否查文经估计钱粮。过于苛刻。”（8）可见，朝中应该有不少人在咸丰耳边进了查文经的谗言。
不过，陆建瀛如果罩不住自己的战犬，也就当不上这个两江总督了。当丰北厅二期工程启动，是陆建瀛顶住压力，坚持留用了查文经。然而，当陆建瀛倒了霉，却是当年庇护过的战犬回过头来，狠狠的咬了他一口。本来，陆建瀛投敌，纯属无稽之谈，官方如果不理会，不久谣言也就会平息。但是，查文经捅到了咸丰那里，事情就不一样了。
我们看一看咸丰关于此事的朱批：“所禀各情如果属实，真乃天地所不容矣。”看这气急败坏的语气，皇帝分明是已经信了七八分。话说，咸丰为何会信这样的无稽之谈，当然是自从鼠巢防线失守，在皇帝面前说陆建瀛坏话的人太多的缘故。不久，新两江总督怡良走马上任。咸丰令他密查陆建瀛是否投敌。
太平天国定都南京后，陆建瀛的随从大都陷入城中。太平军没有对他们斩尽杀绝，而是挥起小皮鞭，让这些人天天干活。本来，他们跟着陆建瀛吃香喝辣、狐假虎威，现在却得起五更，爬半夜，不是打仗，就是挖沟，还不发工资，都是叫苦不迭。不少人找机会逃回了大清。怡良把这些人叫来一问，他们都说陆建瀛在二月十日已经死透了。不仅如此，怡良还亲自审问了上告陆建瀛投敌的安徽建阳卫守备汪大成，得出的结论是：“该守备言语之间，忽明忽昧，似有病症。”（9）
于是，咸丰下旨，赏还陆建瀛两江总督的头衔、家产，以总督例赐恤。至于汪大成，“任意诬毁，可恶之极”，被发配去了边疆。按说，如果照这个流程走下去，陆建瀛大小也能混上个谥号。然而，陆建瀛平冤昭雪，惹怒了御史方俊。方俊是南京人，他认为家乡之所以落入太平天国之手，罪魁祸首就是陆建瀛，于是拍案而起，上奏陆建瀛祸国殃民，死有余辜。
我们知道，此时的陆建瀛早已不是一年多前以“能”名震朝野的封疆大吏，而是舆论界的过街老鼠。方俊的奏议获得了官绅们的交口称赞。
正如刘同缨怼陆建瀛，背后站着祁宿藻一样。小编怀疑，方俊弹劾陆建瀛，背后也站着一位高人，他就是祁宿藻的哥哥祁寯藻。陆建瀛的弟子兼同乡王家璧在家书中透露：“陆立夫（指陆建瀛，立夫是他的字）虽经圣恩赏还总督衔，其余应得恤典，均为御史方俊与祁相国（指祁寯藻）所阻。”（10）
本来，咸丰就对陆建瀛是否投敌半信半疑，生怕他杀回来成为洪承畴第二，便趁机撤销了陆建瀛的赐恤。（11）
陆建瀛（哭）：冤枉啊！这人与人之间，还有没有基本的信任了？
然而，咸丰就是不信陆建瀛真的为大清国捐躯了。李开芳被俘后，清廷曾经讯问过他陆建瀛的下落。尽管李开芳说不认识，但咸丰想起陆建瀛，眼前不免浮起一个龙袍长发，头扎红头巾的造型。
到了同治三年，湘军攻克了南京。此时，咸丰已经魂归地府，但清帝国依旧未曾忘记陆建瀛。李秀成被俘后，曾国藩亲自写了一纸问辞，这最后的一问便是：“陆制台建瀛、祥将军厚知其尸首下落否？”李秀成白纸黑字回答了两个字：不知。（12）
李秀成不知道，还是有人知道的。陆建瀛死后，随从们把他的尸身埋进了水月庵旁边的菜园子里。其中有个叫做和祥的家人尚在，并辗转联系到了陆家后人。陆建瀛共有五个儿子，老四、老五年幼，留在身边，南京城破后不知所踪。咸丰十年，老大陆钟汉在江苏江阴被当地团练所杀。（13）同治二年，老二陆钟江病死于广东。（14）如今，陆建瀛的三子陆式谷成为了陆家的掌门人。
同治三年十一月，陆式谷终于在和祥的帮助下找到了父亲的尸体，当即重新装殓，曾国藩还曾亲自前去拜祭。有意思的是，当年曾国藩给陆建瀛写信，称呼其为“太老夫子大人”，称呼陆建瀛的儿子陆钟汉世叔。如今，他称呼陆式谷为世兄。（15）这真是，以前一起看月亮的时候叫人家小甜甜，现在却叫人家牛夫人。
后来，陆式谷把陆建瀛运回家乡，归葬于今洪湖小沙口东5公里处的熊家墩。年，当地大修水利，群众掘出紫檀木棺及随葬物品，由洪湖市博物馆收藏。（16）想来，陆建瀛的尸骨应该同时被挖出，也被随手丢弃了吧？
我们可以设想一下，如果没有太平天国，陆建瀛推行盐槽河三大改革，未必不能成功。那么，他的历史地位当不在陶澍之下。然而，历史没有如果。正是因为陆建瀛的改革触动了无数官吏的利益，他们才会把种种罪名加诸在他身上，死也不放过他。
小编曾经在之前的文章中说过，有人编造谣言，说陆建瀛投降了太平天国，并被洪秀全封为了楚王。要知道，陆建瀛是湖北沔阳人。沔阳，在古代属于云梦泽，是楚国的故地。所以说没有一定的文史知识，真编不出这种贴切的谣言。陆建瀛得罪的，正是大清帝国集有钱、有权，有文化于一体的受众。
这么一看，陆建瀛和太平天国还真有共通之处，因为他们得罪了同一拨人。举个例子，太平军明明没有屠城，却被历史认定屠杀了驻防城三万旗人。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至此，小编定都南京系列之南京篇结束，从明天开始，连载本系列最后一部分：屠城篇。
（1）潘建国，《中国古代小说书目研究》，稀见清代通俗小说《哀江南》，p-，上海古籍出版社，5年10月第1版。
（2）《湖湘文库曾国藩全集（八）》，《查勘陆建瀛殉节情形片》p。
（3）《太平天国史料汇编》，第三册，魏秀仁，《咄咄录》，p。
（4）《太平天国史料汇编》，第五册，沈梓，《养拙轩笔记（选录）》，p。
（5）《清政府镇压太平天国档案》，第六册，《查文经奏报民间传言陆建瀛并未遇害实在太平府敌营谋为不轨折》，p。
（6）《清政府镇压太平天国档案》，第五册，《吴廷溥奏陈东南大局危迫请将贻误军机之陆建瀛即行就地正法折》，p49。
（7）周立伟，《感悟人文》，《侠义仁心，桃李天下——恭贺杨振寰教授八十华诞》，p，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年6月第1版。
（8）《清实录·文宗实录》，咸丰二年五月上，p。
（9）《清政府镇压太平天国档案》，第八册，《怡良奏覆遵查陆建瀛并未降敌实系遇害折》，p，。
（10）王家璧，《出自敌对营垒的太平天国资料——曾国藩幕僚鄂城王家璧文稿录》，《上家大人》p45。
（11）《清政府镇压太平天国档案》，第八册，《谕内阁着将金陵阵亡之江宁将军祥厚等分别从优赐恤》，p；《方俊奏请撤销已革两江总督陆建瀛恤典折》，p，《谕内阁着无庸另议陆建瀛恤典》，p。
（12）《罗尔纲全集》，第十一卷，《忠王自传原稿考证与论考据》，p。
（13）《李鸿章全集2》，《议结刑部主事陆光祖京控要案折》p33，p34。
（14）陈庆章，《成吉思汗后裔追踪记》，p。
（15）《湖湘文库曾国藩全集（十八）》，《查勘陆建瀛殉节情形片》，p；p95，p。
（16）《荆州文史资料第4辑荆州名胜》，p42，荆州市政协学习文史委员会，2年1月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