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钟书与围城最早赏音者的友谊笃深,诗

12月19日,是钱锺书先生逝世二十周年祭日。钱先生与业师郑朝宗教授友谊笃深。二人于年前后脚来到这个世界,又于年前后脚去了天国。今年,他们离开我们整整二十年了。我一直想写点什么,可是又感到茫然,事情那么多,写什么好呢?总觉得影响了我一生的这两位智慧、善良、纯粹的素心人就在我的面前。每次,只要是回顾起钱锺书与郑朝宗之间素交的点滴大略,我都非常感动。

作者:陆文虎

作者与钱锺书先生

诗来诗往相濡以沫

钱锺书先生说:朋友还是旧的好。“时间对于友谊的腐蚀,好比水流过石子,反把它洗琢得光洁了。”“真正友谊的形成,并非由于双方有意的拉拢,带些偶然,带些不知不觉。在意识层底下,不知何处何月潜伏着一个友谊的种子。咦!看它在心里面透出了萌芽。在温暖固密,春夜一般的潜意识中,忽然偷偷地钻进了一个外人,哦!原来就是他!真正友谊的产物,只是一种渗透了你的身心的愉快。没有这种愉快,随你如何直谅多闻,也不会有友谊。”

业师郑朝宗教授是钱锺书先生的挚友。他们之间的友谊,就是这样形成的。

作者与郑朝宗先生

郑朝宗年考上清华大学外文系时,钱锺书已经是名满全校的四年级“老大哥”学霸了。学生们都在传闻,外文系的许多老师已经不把他看作弟子而当成顾问。郑朝宗虽然心存景仰,却只是同学而并非朋友。直至十年之后,年,他们在上海重逢,过从始密。彼时钱锺书生活困窘,还时常患病,但坚持撰写《谈艺录》,还说打算写小说。郑朝宗后来用诗句“穷年傲骨兼秋练,独夜诗心许月知”形容当时的钱锺书。在此次近距离接触的一年多里,二人建立了深厚的交情,从此,终身不渝。

第二年,郑朝宗离沪归闽时,钱锺书送了一首五言古诗,诗云:

清华曾共学,踪跋竟相左,殆天故靳子,留慰今日我。譬如蔗有根,迟食颐愈朵。当时少年游,流离感尾琐。乱世夙难处,儒冠更坎坷,粃糠六籍人,身不禁扬簸。今雨复谁来,子一已为伙,时时过陋室,书乱与争座。俨然意如山,道义克负荷。伊予何足算,说食腹未果。诗书惯作祟,文字忧召祸,笔砚倘遭焚,灼天熊兵火。子乡严又陵,才辩如炙輠,邱索有余师,毋使先型堕。陆沉与盲瞽,两免庶乎可。

诗中忆及二人清华同学,记述沪上相遇的愉快;也对不与日寇占领者合作,愤而去职的徐燕谋和郑朝宗表示赞赏。而“诗书惯作祟,文字忧召祸,笔砚倘遭焚,灼天熊兵火”之句,竟然一语成谶,几十年间,钱锺书、郑朝宗经过了“九蒸九焙”的境遇,斯文扫地。更不待言,此是后话。

此一别,又是十年才再得相见。

历尽劫难惺惺相惜

这十年间,钱锺书在上海震旦女子文理学院教学。抗战胜利后,担任中央图书馆馆刊英文季刊主编、暨南大学教授。《谈艺录》、《人兽鬼》、《围城》出版后,钱锺书马上寄给郑朝宗。新中国成立以后,钱锺书回到清华大学西文系任教授,年调到中宣部《毛泽东选集》英译委员会工作。郑朝宗离开上海后到福建长汀厦门大学任教,抗战胜利后,随学校迁回厦门。年,他见到上海、香港报刊上有许多文章从“左”的角度出发,指责和批判《围城》和钱锺书,实在看不下去,遂以“林海”为笔名写了《围城与汤姆·琼斯传》,分析作者的意图和创作手法,给该书以公允的评价。钱锺书知道林海是谁后,很是高兴,说郑朝宗是《围城》一书“赏音最早者”。后来,郑朝宗赴剑桥大学圣约翰学院攻读现代小说博士学位,年,学业未及完成,就应厦门大学校长王亚楠之聘,回校担任中文系主任兼厦门市文联主席。

钱锺书先生诗手迹

年,郑朝宗进京参加高等教育会议,与钱锺书重逢。此时钱锺书工作压力正大,给郑朝宗的诗中有云:“疲马漫劳追十驾,沉舟犹恐触千帆。”

年,大鸣大放时,郑朝宗以言语获咎,到年“右派”摘帽重回杏坛。钱锺书谨言慎行,得以默存。此时,他要郑朝宗以乡先辈严复、林纾为榜样作翻译,并推荐他翻译《德莱登戏剧论文集》。几年后,郑朝宗把译稿交到北京,获得文学研究所李健吾等专家的高度评价。稿子送到出版社后,赶上六十年代中期而不知去向。此期间,钱锺书有赠诗:

乖违人事七年中,失喜书来趁便风。虚愿云龙同下上,真看劳燕各西东。敛才光焰知难閟,谐俗圭棱倘渐砻。好与严林争出手,十条八备策新功。

郑朝宗所藏此诗被抄走,年钱锺书再次题赠。

年,两人分别从乡下回到北京和厦门。钱锺书开始定稿《管锥编》,并在年出版。郑朝宗则直到年始获平反,次年重任厦大中文系主任。

在年粉碎“四人帮”后的第一封信中,钱锺书附上了之前写的一首诗:

徙影留痕两渺曼,如期老至岂相宽。迷离睡醒犹余梦,料峭春回未减寒。耐可避人行别径,不成轻命倚危栏。坐知来日无多子,肯向王乔乞一丸?

年,郑朝宗到北京开会,到南沙沟看望钱锺书。因钱锺书访美而未遇,怅甚,赋诗一首:

摄衣来拜振奇人,叩户方知误却春。廿载相思悭一面,可知俗骨佛难亲。

钱锺书出访归来立即致信:“知驾过相左,怅恨无已,此乃年内首屈一指之憾事也。”“兄终岁不出门,无术回俗士之驾,而偶出远门,便失此可人佳客”。

年底,郑朝宗进京出席文代会时,利用会议间隙,两人见面三次。钱锺书谓之:“稍解积想”。

投师郑门潜修钱学

年,郑朝宗教授开始在厦门大学中文系招考文艺理论方向硕士研究生,由他指导研读《管锥编》,开启了“钱学”研究的先路。我和另外三名同学有幸被他选中。学习期间,常听他讲起与钱锺书先生交往的轶事。

年,由周振甫先生约郑朝宗写的《管锥编》评论稿发表,为“钱学”打下了一块坚固基石。钱锺书读后致信说:“感激之情,不亚于惭愧之情,而叹服之情,又不亚于感激之情。”

年暑假,郑朝宗去北戴河参加中国文联读书班,路过北京时与钱锺书畅聊半日。酷暑劳累,郑朝宗心脏病发作。

年以后,他们再没有机会见面,但是鱼雁往还不断。

年后,我到北京工作,有机会常到钱锺书家中当面请教。亲身感受到两位老先生之间的“素交”。钱锺书对“素交”极为称赏:“在我一知半解的几国语言里,没有比中国古语所谓‘素交’更能表现出友谊的骨髓。一个‘素’字把纯洁真朴的交情的本体,形容尽致。素是一切颜色的基础,同时也是一切颜色的调和,像白日包含着七色。真正的交情,看来像素淡,自有超越死生的厚谊。”

年,郑朝宗在给我的信中说:“(文学界)目前正大鼓吹新文学理论,举国如狂。泡影空花终难持久。我国人做事总好刮风,每每落空。只有钱锺书为中流砥柱,不做风派。学问且不说,风格已是压倒一世矣。”为了警醒学界,他写了评《谈艺录》(补订本)的文章。钱锺书读后感慨道:“恃惠子之知我也。”在后来另一封信中称郑朝宗另一篇文章:“所谓‘处士道出祖腹中语’矣,感佩之至。”

年,郑朝宗的《海滨感旧集》出版,书名由钱锺书题签。钱锺书看过样书后回信说:“重读《海滨感旧集》,益叹服公胸中蕴万斛愁,笔下无一点尘,洁净深厚,真大作手。”

年,厦门大学隆重举行“庆祝郑朝宗教授从事文学创作和教学科研活动60周年”活动。我当时正在部队执行重要任务,无法请假。我向郑朝宗教授报告说:“我虽然无法到会庆贺,但我可以送您一个重要礼物。您见了一定比见到我还要高兴。”我到钱锺书家里,报告他有关这次活动的相关消息,并请他给郑朝宗写一封祝贺信,由我转寄。钱锺书高兴地答应了。此信全文如下:

海夫我兄道席:

陆君文虎来,忻悉海内外受业门下诸贤筹举盛会,志兄教学六十周年。恭维兄才士学士,经师人师。弟谊本同窗,恩深知己,而衰病颓唐,不能远道亲祝。敬修短简,聊表寸忱。兄业垂不朽,寿享无疆,乃分内应有之事,无待弟之善颂善祷也。即叩大安不备。令嫒均此致候教弟钱钟书敬上杨绛、钱瑗同叩十一月廿四日

当我把这封信寄到厦门大学后,不但郑朝宗满意,整个中文系都非常高兴。

年,钱锺书因病住院,我常常去探视,医院的情况向郑朝宗写信报告,同时,也把郑朝宗的来信关切向他报告。在医院的病房里,我想起十几年前,我在撰写硕士论文时,碰到一些问题,就想到北京专题拜访钱锺书。钱锺书信中不仅多次称郑朝宗“真知我者鲍子也”,而且也告诉我:“知管仲者鲍叔,知我且胜我自知者郑子也。”嘱我只须听从郑朝宗教导即可。钱锺书明确地把他和郑朝宗的交情定位为管鲍之谊。

作者为郑朝宗硕士研究生。主要著作有《围城内外》、《钱钟书的文学世界》;学术论文集《论〈管锥编〉的比较艺术》;主编《钱钟书研究》、《钱钟书研究采辑》等。

(原标题:钱锺书与郑朝宗的管鲍之谊)

来源:北京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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