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知故乡事
萝蕤,这是一个才女的名字
朱炜
人世间,总有那一两滴葳蕤泪,从有情人眼里滑落,如蚌孕珍珠,既浪漫又辛酸。清静多久算多久,该相知的自会相知。
赵紫宸一家合影
赵萝蕤,祖籍杭州,年出生于德清县新市镇,刚满三个月即随父母迁住苏州。父亲赵紫宸为她取名萝蕤,典出李白的诗“绿萝纷葳蕤,缭绕松柏枝”,岂不妙哉!萝蕤,这是一个端庄又独到的名字,或许与赵紫宸对中国古典诗词研究精深有关。
赵萝蕤从小深得赵紫宸的宠爱,在她幼年时,就口授《唐诗三百首》和《古文观止》,并教她唱歌般的吟诵,这比学校里唱诗班男生的咏叹调要美妙得多。
7岁,她入苏州景海女子师范小学部,就开始学英文和钢琴,因国文学得特别好,允许她跳级。当年她的国文教师苏雪林给她改卷时,经常是用双排的密圈加以赞赏。赵紫宸在诗集《玻璃声》中有几处提到过爱女,甚至在一首诗的小注上写道:“萝蕤时年十二,聪慧能作小说。”
15岁那年,赵萝蕤随父亲定居北京,旋考入燕京大学附属女中。17岁,入燕京大学攻读国文,受业于周作人、顾随、冰心等名教授,两年中打下了扎实的中文基础。英文系美籍教师包贵思找她谈话,认为她的中文已经完全可以自学,建议她专心改学英文。经父亲同意,这年秋,她遂从国文系转到英语系,副修音乐。毕业后又考入清华大学外国文学研究所,攻读三年,选修过吴宓的中西诗比较、叶公超的文艺理论、温德的法国文学课。研究生毕业,燕大英语系主任谢迪克聘她为助教,使她成为该校英语系多年来唯一的专任中国教师。
渐渐地,赵萝蕤在这种中西双修的环境中长成了一个佳人。那年,她剪了美丽的辫子,改以蓬松整齐的短发,收起红绿花边的裤脚,套一身及地的美旗袍,出现在燕园。俨然,她是燕京大学的校花,系同年级同学中年纪最小的一个,外号林黛玉,曾在朗润园的草坪上演出莎士比亚的名剧《皆大欢喜》,扮演女扮男装的罗莎琳。让人同时惊艳的是她的诗。她有一首《中秋月有华》(曾发表于戴望舒等人编的《新诗》杂志),含蓄亲切,读了好喜欢:
何以今天我看见月亮,多半是假的,何以这样圆,圆得无一弯棱角。
这圆满/却并不流出来,在含蕴的端详中,宛如慈悲女佛。
若说此诗太文学家气味,这首《咏月亮》必雅俗共赏,深具现代诗风。兹选最后一节:
这是一颗月亮,一颗非常寂寞的月亮,她又可以发亮,又可以消灭。
这是一颗月亮,一颗非常寂寞的月亮,她常常激起我的思想。
赵萝蕤汉译荒原手稿
赵萝蕤更是一位一流的翻译家和比较文学家。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美国诗人艾略特的长诗《荒原》,素以艰涩难懂著称,她应戴望舒之约,独立翻译下来了,并在书中用了近一半的篇幅为该诗作注释。“人子啊,你说不出,也猜不到,因为你只知道一堆破碎的偶像,承受着太阳的鞭打。枯死的树没有遮荫,蟋蟀的声音也不使人放心,焦石间没有流水的声音……”《荒原》单行本于年由上海新诗社出版,叶公超作序。
《荒原》中译本的出版,使赵萝蕤一举成名。诚如刑光祖在《西洋文学》发表评论说:“艾略特的《荒原》是近代诗的‘荒原’中的灵芝,而赵萝蕤女士的译本是我国翻译界的‘荒原’上的奇葩。”至今仍是流行的权威译本。但很少人能想到,这位功力深厚的翻译者,竟是一个年轻的姑娘——近年,黄宗英编《赵萝蕤汉译荒原手稿》还获得了年度中国最美的书之一。
赵萝蕤是《围城》中的唐晓芙的原型
虽然身边追逐有人,钱锺书就曾是追求者,《围城》中的唐晓芙即以赵萝蕤为原型,但赵萝蕤独赏陈梦家的长衫落拓有中国文学家气味,逐赋归与。《万象》杂志曾刊有一张赵萝蕤和陈梦家的情侣照,郎才女貌,或谓金童玉女。陈梦家当年出名的除了他的才华,还有他的颜值。刘梦溪如是说陈梦家:“他的英姿,和他的诗一样美;他的风度,和他的学问一样好。”
相识不久,陈梦家就把自己前一年摄于南京的一张小像赠之,以示爱慕之情。致力于写作《陈梦家年谱》的子仪曾问同好方继孝,有没有关于陈梦家与赵萝蕤相识的新发现,果然有意外的消息,两人很早就有通信,有点意思的通信大约开始于年。
恋爱六年,终于有了结果,陈梦家抱得美人归,婚礼放在司徒雷登校长的办公室举行。叶公超送了一个可作灯具的朱红色的大瓷瓶、一个单人沙发床和一套精装的哈代诗剧《统治者》。
这桩婚事,起初并未受到母亲的祝福,赵紫宸只好暗地里支持女儿,“不必重看母亲之举动(也不必向谁作解释)”,“我认识梦家是一个有希望的人。我知我的女儿是有志气的。我不怕人言。”
婚后,两人住在燕大校舍旁王世襄家的一个大园子里,伉俪甚笃。王世襄彼时仍公子气盛,夜半会和友人牵几条狗去玉泉山捉獾,拂晓归来,为夫妇俩的谈资。因为晨夕相见,王世襄和陈梦家、赵萝蕤渐渐熟识。
卢沟桥事变爆发不久,赵紫宸提出让赵萝蕤回故乡避难,陈梦家相伴并偕岳母、妻弟南下,经苏州而达德清县新市镇,住赵家旧屋。在妻的故乡,生活是恬淡、静谧而充满诗意的。赵萝蕤趁清闲,教弟赵景伦读《古文观止》。这时的陈梦家走下讲台,远离事务,每晚陪妻在市梢石板桥头纳凉,看黄橙的月亮从桑树头上出来,看远远一条矮矮的山缘渐渐地暗去,看月色留下一片灵智的光明。这样的意境此前仿佛只在诗中。有诗应证:“今夜风静不掀起微波,小星点亮我的桅杆,我要撑进银流的天河,新月张开一片风帆。”(陈梦家《摇船夜歌》)但三个月后,炮火声便逼近新市,他们只得离开这像“罗袜绣襦一样”的故乡。
陈梦家赵萝蕤夫妇在清华大学寓所
时局已不好,清华大学内迁长沙,为临时大学的一部分,陈梦家经闻一多推荐,到此教书。后来临时大学搬到昆明改名西南联合大学,夫妇俩从长沙到广州转香港,乘船到越南海防,再坐火车沿滇越铁路到昆明。西南联大虽由清华、北大、南开组成,但仍循清华旧规,夫妇不能同校任教。据传,陈梦家在西南联大讲《论语》时,有学生故意问,孔门七十二贤,有几人结婚,几人未婚呢?陈梦家妙解,冠者五六人,五六得三十,故三十人结了婚,童子六七人,六七四十二,四十二人没结婚。没多久,全校都知道了。
作为妻子,赵萝蕤自甘为丈夫作出牺牲,一面在家操持家务,一面做些翻译。钱穆说在西南联大时期的赵萝蕤“勤读而多病,联大图书馆所藏英文文学各书,几于无不披览”。她终究是一个读书人,在烧柴锅时,腿上也不忘放一本狄更斯的小说,也经常写点文章,发表在《大公报》《生活导报》和《时事新报》等副刊上。她把这段“厨房怨”的日子写得煞是好看,“刻满了悲凉痛楚的想念”。其中有一篇记述故乡新市的《浙江故里行》,“这所旧屋在镇东的市梢头,在一面街、一面河滩、一面桑园、一面祠堂的中间,孤兀地铺设在一片空场上,有大小两座石库门吐出两条石子路,连到街心上……”文笔简朴,却将江南小镇的一角描绘得如诗如画。她所不知的是,老屋、故乡发生了太多变化,早已物是人非,只有那颗月亮照例温暖又寂寞。
赵萝蕤在美国芝加哥大学弹钢琴
年秋,抗战胜利前夕,经费正清和金岳霖的举荐,陈梦家前往美国芝加哥大学东方学院讲授中国文字学。正在此时,赵萝蕤得到美国费城女子学院布林茅奖学金,可赴美攻读英国文学,便欣然同往,飞越喜马拉雅山,经过印度,再转乘船,到达芝加哥。奈因住在芝加哥,且芝加哥大学又为男女同校,她因此决定留在芝大英语系学习,主要从事艾略特、狄更斯、勃朗特姊妹、惠特曼、詹姆斯的研究,直至获得博士学位。年夏,艾略特由英国回美国探亲,7月9日晚,特邀请陈梦家、赵萝蕤夫妇在哈佛大学俱乐部共进晚餐,诗人即席朗读了自己的名作《四个四重奏》的片段,并且在赵萝蕤带去的《—年诗选》扉页题写:“为赵萝蕤签署,感谢她翻译了荒原。”这本签名诗集,赵萝蕤一直保存在身边,随她经历了多少人生风雨,成为她的珍藏。
三年后,陈梦家的研究计划得以顺利完成(除了继续学习考古学,还将寻访全美四十家藏有中国青铜器的博物馆和私人藏家,出一册系统性的青铜器图录),先行回国,仍执教于清华大学,一边为清华购置文物,一边为他和妻子的家逐步添置家具。赵萝蕤迟一年归,回家后特别惊喜。燕大朗润园一幢中式平房即他们的新家,室外花木扶疏,荷香扑鼻,室内清一色的明代家具,都是陈梦家亲手搜集来的精品,客厅里还摆了一架专属于赵萝蕤的斯坦威钢琴。让同样热衷于明代家具收藏的王世襄心生“嫉妒”,王世襄著《明式家具珍赏》收录了陈梦家收藏的38件明代家具彩照,并于扉页印上十一字:“谨以此册纪念陈梦家先生。”
而燕大西语系,则是赵萝蕤学成归来最好的用武之地。不料,朝鲜战事一触即发,燕大的美籍教授纷纷回国,赵萝蕤接任了系主任。由于师资不足,当时只有她、吴兴华两位青年,和俞大絪、胡稼胎两位前辈,赵萝蕤特报请陆志韦校长电聘在芝加哥读博士的巫宁坤回国共事,以建设一个一流的英文系。时为年8月中旬,巫宁坤回到北京,赵萝蕤亲自到前门车站迎接。别后不过两年多,巫宁坤不无好奇地看到,赵萝蕤的衣着起了很大变化,但风度不减当年。
好景不长,铺天盖地的政治运动来了,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赵萝蕤明显憔悴了,她有做不完的“检讨”和“交代”,几度精神分裂。赵萝蕤当年不到五十岁,已是二级教授,这个级别的女教授当时全国只有两名,另一名是山东大学的冯沅君(冯友兰的妹妹)。陈梦家呢,禀性正直,嫉恶如仇,一生最重要的好朋友唯查阜西、冯友兰和吴有训,反右运动已经把他打垮,“文革”妖风更令他遭到残酷迫害。年9月2日,陈梦家含冤去世,享年仅55岁。翌日,傅雷夫妇踢开了脚下的方凳,选择了同样的方式结束了生命。
所谓风骨、脊梁、底蕴,都是倾向于含而不发的。和沈从文一样,赵萝蕤从来不谈个人的苦难经历,陈梦家是她心灵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她自语:“梦家死时连骨灰也没有留下,所以我只能是在心里悼念一番。”年,徐重庆为写一篇赵萝蕤的小传,与赵萝蕤有通信之缘,希望她能提供旧照片,以便配文,可是她竟连一张与丈夫的合影也找不到,当年抄家的惨状可想而知。无儿无女,孑然一身,与其弟赵景心同居一院,三位老人牛衣对泣。她扪心自问当作何处,作为劫后余生者,应该有所作为。晚年的赵萝蕤参与主编了《欧洲文学史》,独立翻译了惠特曼的《草叶集》,为了表彰她毕生献身文学研究和教学的精神和成就,芝加哥大学邀请她回母校参加建校一百周年活动,特授予她专业成就奖。
“集建筑、人文、文物价值于一身”的
北京东城区美术馆后街22号院
艺术悠长,光阴短促,赵萝蕤病逝于年元旦,生前出版的最后一本书是《我的读书生涯》。赵萝蕤去世四年后,她所度过晚年的被称为“集建筑、人文、文物价值于一身”的北京东城区美术馆后街22号院被拆除,太可惜了!关屋何事?又过了十一年,赵紫宸、赵萝蕤以及赵景德的骨灰,从北京八宝山归葬于湖州枫树岭紫宸园,甚善,尘埃落定。赵萝蕤是“奋斗度过上个世纪的知识精英”,我忍不住要问,这朵历经大风雨而仍然挺立、依旧芬芳的葳蕤之花,是否应该被我们永远记取呢?
朱炜喜欢此文